《东京教父》是我百看不厌的一部作品。
尤其在四五年前,我正处于考研失利,工作又没着落的阶段,几乎是看一次哭一次。那时候身为“社会边缘人”——家里蹲,对电影中的homeless们很是惺惺相惜,时常从他们的言行中发现“自己”,并因为看到他们荣获救赎而对自己的未来也鼓起了微茫的勇气。
现在想来,日本的homeless和中国的家里蹲,何等奇妙的匹配。而我居然能从他们身上获得精神力量。这种特殊的共情或许说明:同是天涯沦落的人们总能像病友一样互相理解,尽管他们之间有几多国别与文化上的差异吧。
——那既然说到病,我们之间共患的是什么病?
简而答之,是心病。
一个人,一个好端端的人,为什么会走向离群索居、彻底躺平的状态?从我自身而言,主要是因为自己没法再去相信了:一是羞于相信自己了,二则是不愿再相信别人了。
因为羞于相信自己,所以觉得自己“做不好事情”“活着没有意义”,于是躲进家中那方小小天地里;过了一段时间,又觉得长此以往对不起家人,怕“自己成为负担”而“耽误他们的生活”,于是选择离开。
走上街头之后,看到一张张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脸庞,一副副欲望强烈、野心勃勃的表情,又觉得自己不配做他们的同类,生怕遭到白眼和伤害,终于怯怯地躲在一边,忘掉来路随波逐流,得过且过地挥霍掉“上天分配的”剩余时间。
如您所见,这种病初期总是以自我怀疑出现,而后往往要不断扩大,不断变重。对自我和他人产生怀疑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天长日久不能得到矫正,长期不能树立信心。人若失去信心,只会心陷泥潭,越陷越深。
而事实上,很多homeless都不是先天就想去流浪的。看一些人的生平,可以发现他们几乎都是先出现心理问题,而后因为郁结的问题太多,自己从心里面否定了自己,继而才否定了构成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,放逐掉自己的。
因此不是外界因素,是内在的怀疑导致了他们的出走。放到电影里,这样的人是homeless;放到生活中,我相信拥有这种病的人并不在少数。现代社会中,巨大的生活压力和不断被强迫的自我,可能使我们中的很多人患上这种隐疾,活在“不敢相信”的状态。今敏先生一定发现了这点,这才有《东京教父》里三位主角的出现。
当然,我觉得这里形容主角身份的homeless可以看成一种隐喻。Homeless,没有家的人。它不光指身体上抛弃了家庭,更指精神上无所皈依。《东京教父》最后三个人都获得救赎,也不单指他们回到了家庭,而是指他们的心重新住进了“home”。
心有所依了,心被保护起了,心病自然就好了。因此治疗他们,就要从让他们相信开始。而世间的苦,说来说去也大都是由“不相信”引起的。
有趣的是,完成这个救人补心任务的,既不是三位主角的家人,也不是所谓的神明,而是一个跟他们毫无关系,刚刚出世的婴儿。
婴儿,作为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人,有时候她象征着神明,有时候她象征着家庭。我虽明白这点,但一开始并不理解让婴儿“清子”担任救赎者的巧妙,直到后来我自己思考了这部电影的剧本。
如果让我编剧的话,为了挽救三个homeless的灵魂,我可能会拿出最直接的方案来:
三个人既然抛弃家庭,那就让制造机缘巧合让他们回去吧;精神上无所皈依,那就让他们信神吧。然后编一个紧张的情节,让三个人更加团结友爱,故事在这时结束,收获观众含笑的掌声。
但是显然,编剧者早就想到了这些。这部电影中不乏我们常人能想到的情节:比如家人在不断找他们啦,不断有机缘巧合让他们和家人会面啦;而且这三人也都乐意相信神明,他们会去教堂领施舍,会在绝境中互相关怀,会时不时流露出团结友爱……
但是,真要这样编剧了,这个故事还有说服力吗?一个人的心病,如果全靠别人之手来治愈,还会激发出鼓舞他人的力量吗?
显然是不能的。一个人的心病总要靠自己来医治。
像老Gin、花儿和美由纪这样的奇妙组合,虽然很像一个神明撮合出的家庭,虽然彼此间也有凡人的友爱和温情,但这个家庭始终是病态的。
他们三位代表着整个社会被自我放逐的“父亲”“母亲”和“孩子”,并不能靠家庭的力量将自己救赎出来,而是如同三位病入膏肓的病友,一直在原地打转。
心病难医,没有一种强有力的东西,是无法激发出他们的自救意识的。同时这个救赎人心的东西,也必须是能打动观众,激发观众的恻隐与认同的。因而这个角色,理当由一个纯洁的婴儿承担。
而事实上,婴儿之于人类,本身就是奇迹般的东西。面对着那种天真无邪,代表着神明馈赠的眼睛,没有人会不心生怜爱,没有人会不感动于生命。进一步地,没有人会看不到、会不联想到最初的自己。
啊,对,那个最初的自己。以及由此而想到的那些最想做的事,那些最信赖的人。
这些东西本是构成我们自己的最初的基石,是我们行走于世的最本源的东西,是不劳他人浇灌自己就可以成长的种子。它们就像永不背叛我们的宝物,一直深藏在我们心底的保险箱里,只不过后来被我们忘记了,偶然间蒙尘了而已。
因而一旦被人提点而出,它们就会像一面镜子一样立在我们面前。审视它们,我们重新发现自己,重新找到依傍。因此,它们就是拯救我们的最决定性的力量。
故而,在最危急的时候,怀抱婴儿准备跳楼的幸子才会在婴儿的脸上发现幻觉式的那句“我想回家”。这不是婴儿在告诉幸子,是幸子在告诉幸子。是幸子的心里生长着对“家庭”的渴望,它才会在那个时刻跳出来拯救幸子。
正因为如此,老Gin、花儿和美由纪才会在捡到婴儿后变得想要回家。他们三人并非都斩断了回家的念头,而是一直压抑着这种强烈的愿望,用自我麻醉的手段来骗自己的。这些愿望如同被堵塞的洪流,只要一个重大的契机,就可以自己冲破堤坝,蔓延心头。像老Gin拿出为女儿婚礼存下的皱巴巴的三万日元,像美由纪朝家里打去那一通电话,为什么要这时候才去做呢?那是因为他们奔波在帮婴儿找妈妈的路上。因为渴望帮“婴儿”找到家,于是勾起了自己对“家”的念想。
这不是外界在强行帮助他们,是他们自身在帮助自身。心里面既然燃起了重回家庭的渴望,自然就有了一份对自己和家人的信任,于是终于发现了归宿,人就由内而外地回归了。
为什么会回归呢?因为心里一直装着家呀。
但为什么等了那么久还不回来呢?因为之前一直不肯相信呀。
只有相信了自己可以拥有家,才能重拾信心,回归社会。
当然了,说到底,电影也只是电影而已。
《东京教父》虽然把故事讲得如此圆满,但里面出现了太多巧合和奇遇,时常让人感受到一种不真实性。(就像最后时刻哈娜酱(小花)靠着上升气流,怀抱婴儿逃过一命,怎么看都像是一桩强行为之的“奇迹”。)
而来看电影多有成年人。成年人与少年人的一大不同,就是他们不轻易相信“幸运”。
关于这一点,导演是怎么想的,我不得而知,但是通过一些细节,我们不难发现他的某些立场。
比如说,哈娜(花儿)手捧婴儿走在路上,连续发生了几次车祸,虽然是幽默的场面,但是每一个车祸背后都让人细思极恐。
又比如那位人生最后的理想是死在榻榻米上的大爷,作为一个真正的homeless,他的惨状不就是老Gin不回家的必然结局吗?
还有,假如说老Gin没有遇到自己的女儿,没有中那个全是1的大奖;美由纪没有打通父亲的电话,而父母又离异了重组了家庭的话,那么故事还能圆满吗?
真实的生活往往是不美好的。我想导演在构思的时候,一定充分认识到了这个故事的荒诞性。也许他可以明白地表达自己的不满,但是他没有那么做。他把真实隐藏起来,只是在不经意间才流露出他对这个世界的“恶趣味”。
就像在老Gin遭受小混混毒打的时候,他故意把远处楼上的灯光做得像格斗游戏里的血条一样;
就像哈娜在追忆健君的死亡时,说他是“踩中了浴室的肥皂”而死。
导演刻意的夸张,显然是想告诉观众:我们是在故事里,我们只是在表演奇迹。而他自身可能与“奇迹”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。甚至在这段距离里,他还在冷冷地笑。生活的真实并没有缺席,它们只是被隐藏起来,不占太主要的位置而已。
但即便这么说,这也不能说明创作者心中没有对世间的温情。换言之,如果明明知道世界的不圆满,还要为大家讲述一个圆满的故事,这种行为本身就意味着高尚。
《东京教父》并不是讲述“奇迹”的故事,它只不过是借用了“奇迹”的方式来劝诫人心罢了。
而在生活中,奇迹之所以叫奇迹,是因为它还是有可能发生的。——绝对不会发生的事,我们一般把它叫做“不可能事件”——因此,纵然生活中到处都是遗憾和坏运气,我们也得承认奇迹的存在。
这里的承认并不是迷信,只意味着“相信”。这部电影仿佛在充当大家的“妄想代理人”,它通篇要告诉人们的是:“别放弃,奇迹也许会有呢?”
看着动画里三个一无所有的人,为了婴儿而奔波在冷漠的城市里;看着这世界里被贬损被伤害的人,因为一丝善念相互帮助的时候,你不觉得这些行为就很配得上“奇迹”的降临么?
反正大家上影院都不是来领受绝望教育的。那不妨趁这个机会,把大家对人世间的暖意都释放出来。
当我们丢掉对家人的苛责和怀疑,反思他们留在心中的温暖和好意,难道不会在胡乱填词、疯狂走调的《欢乐颂》中重拾自己对生活的信心?当我们看到他人的浪子回头,于是也表达一下对家人的宽恕,不也是人生一世应该有的态度么?人们在贫穷、困顿的牢笼之下,依旧向他人伸出援手,不正是人间最平凡也最让人感动的真情么?
何况婴儿天真的微笑,在片尾也向每个人眼中闪耀了。我相信任何人的心中都会被那如同温暖阳光的微笑照耀到。
而能让人们沐浴到这样好的阳光,不正是很多文艺工作者毕生的追求么?
固然,生活是苦的,活着也让人不够愉快。但这不代表着我们不该努力,不去送一段朝晖给别人。
“即便我们已经洞悉了世间所有的真相,也不妨碍我们在泥泞和腐朽里,为你开出一朵花。”
这或许是一句美好的想象,但也是人类自身神性的体现。
套用一句几乎被用烂了的名言:
人类获得幸福的途径只有两条:那就是等待和希望。
相信希望,本身就是一种救赎。哪怕是骗骗自己,逼着自己相信什么,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呀。
我们这种愚凡的人类,不正是靠着相信的东西才得以生活下去吗?如果我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获得爱和关心,那么漫漫人生路中的凄风冷雨该怎么度过呢?读到这里的朋友,您以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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