磨细磨细 [樓主]
級別:天使 ( 14 )
精華:1
發帖:47382
威望:89341 點
金錢:100008017 USD
貢獻:2718281 點
註冊:2014-04-21
認證:
博彩區精英会员
2023-07-02
|
十景缎(二百二十一。完结篇)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阁门轧轧轻启,各怀心思的人们相偕退出阁外,山风舒爽,一无先前惨战的血腥 味。高阁前一片广阔空地,绿树成荫,暂为众人休歇之所。向扬、文渊与韩虚清 生死相搏,固然耗损莫大气力,余众也都力战多时,此时或静坐、或闲步,各自 调养精神。
隔着几棵树远,向扬正与赵婉雁坐在一处,互叙别情。除了赵婉雁怀中的小 白虎,再没什么能打扰二人亲密言笑。
杨小鹃独自坐在更远处的山石上,遥遥看着二人并肩身影,自个儿轻拍着腿, 尽自无可奈何地笑着,不时悄悄摇头。
当日华瑄一把消息带回巾帼庄,她就决定拉着赵婉雁跟着追过去。若非如此, 要见向扬一面至少得多等上一倍时日。眼见两人俪影成只,说不尽的浓情蜜意, 杨小鹃高兴之余,却又不免惆怅。她心中暗想:「好啦,赵姑娘既然跟了出来, 向公子应当也不会回巾帼庄了。这下子我……我总可以断了想头。向公子……」
她一望向扬,心中又不禁波动起来,好不容易才压下少女情怀,连忙转头不 看。一转头,远远看着太乙高阁,忽见那楼台冒起黑烟,隐隐吞吐着火光。杨小 鹃吃了一惊,失声叫道:「啊,楼里起火!」这一叫,众人纷纷惊觉,奔近望时, 但见门窗里火焰直冒,热浪扑面。阁顶既有黑烟,恐怕上下五层全都烧了起来。
烈火伴着浓烟沖天而起,犹如一条恶龙卷上了太乙高阁,焰光里瞧出来只是 一片乌黑的残影。众人面面相觑,均想:「是谁放火烧了阁子?」
樑柱受焚,必剥声响愈见雄烈,忽然轰隆轰隆,阁顶已有半边被烧得坍下, 缠着烈焰的焦黑断樑凌空滚落,砸得下一层楼也似要崩毁。石娘子见火势凶猛, 烧着的断木如火雨般落下,极为危险,当即道:「大家快离开这儿,这火已救不 来了。」众人远远避开,回头望时,太乙高阁已难辨其形,犹如一道大火炬。
一道冷气劈开火海,堪堪容得人身走过。黄仲鬼面无表情,无视扑面袭来的 热气,走到了大厅之中。
一个浑身铁甲的男子跪在地上,纵声狂笑,只手血迹斑斑,在他前头的是韩 虚清开膛破肚的屍身。黄仲鬼默默凝视於他,那男子一无反应,铁铸的面具底下 眼神狂乱,似已疯癫。
韩熙很久没重做「颜铁」的装扮了。在他被父亲逼着奸淫亲妹、继而被当作 弃子掌击之后,终於再次将他打入这钢铁面具底下。他完全明白韩虚清的计划, 一路赶回云南,终於在韩虚清断气之前取了他的性命。
火光耀动,很快又将黄仲鬼的来路截断,裹成一片赤焰地狱。
韩熙放声叫道:「烧,快烧,烧了韩虚清,把韩家的一切烧个精光!」
黄仲鬼冷冷地道:「难道你不姓韩?」韩熙厉声道:「我姓颜名铁,乃西域 异人的门下弟子,谁跟这老贼同姓?」
一根火樑重重落下,黄仲鬼挥手一劈,将之震开数尺,落在身旁。他冷然转 身,看准一个少烟处走去,陡然听韩熙喝道:「韩虚清,你还想逃?」
猛然发劲扑来,全然不成招数。黄仲鬼微一闪身,冷眼看着他扑在地上,支 撑着想要起来,却是挣扎一阵,便再难动弹,全身缓缓冒出青烟。原来铁甲早被 烈火炙得奇烫,一撞之下,韩熙再也无法支持。
黄仲鬼掌凝真气,「太阴刀」劈出一条小径,身如冷箭,倏然穿越重重火场。 当他平安离开太乙高阁时,人却在阁后山坡出来,远远只见阁前似有几个黑点, 更看不出是什么人。
他缓缓远离烈焰狂窜的高阁,逐渐走进山林,忽见前头有人。体态婀娜,金 翅披身,一只美眸尽透着冷洌与淒艳,正是韩凤。
两人只在白府照过一次面,全无交情,韩凤甚至不知眼前这人的身分。
她冷冷地道:「你是谁?来这里做什么?」黄仲鬼斜望远方火光,道:「来 报仇。」韩凤道:「火都已经烧成这样,常人闯进去必死无疑,你居然能进出自 如……你的武功,很不简单啊!」
黄仲鬼冷然道:「我是为了报仇,才练这一身武功。我活着便是为了报仇, 大仇不报,岂会死去?」韩凤嘴角微扬,道:「阁下既然出来,想必已经手刃仇 人,恭喜啊恭喜!」语气中微带揶揄。
她可清楚知道,倘若眼前这人的仇人也是韩虚清,那么他是报不了仇的,因 为她已亲眼目睹韩熙下手,终结了韩虚清苟延残喘的性命。
那日她追丢了韩虚清,回头却在荒野里找到了恍惚失神的韩熙,方知他中了 韩虚清一掌,功力大损,神智更已失常。韩凤恨意上涌,本欲下手杀他,但随即 听他喃喃自语道:「韩虚清……我定要杀了韩虚清,那老贼在哪里?」
韩凤见状愕然,又想起他毕竟是自己血亲兄长,虽然他奸淫了自己,但眼见 他如此情状,似连她也不认得了,一时却狠不下心出手。转念之间,却另起了一 个主意,说道:「韩虚清逃回老家了,没人找得到他。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里?」 韩熙道:「怎么不知道?是了,他定是逃回苍山太乙高阁。」说着咬牙切齿,迳 往南行。韩凤一路追踪,终於也到了此地,但是来得稍晚,死战已了,只望见满 地死士横屍,韩虚清也奄奄一息。
韩凤狠狠盯着韩虚清,金翅刀几次颤抖着扬起,最后还是没下手,由得韩熙 冲上前去,将韩虚清最后一口气给断送掉,放火烧阁,狂性已难收拾。
韩凤默默自阁后离开,回想一生血仇,泪水几度盈眶,却是哭不出来。
眼前这黄仲鬼,也跟自己一样千里迢迢来此,却永难报得大仇。韩凤见他不 答话,不觉淒然苦笑,摇头道:「我猜你也没能报仇。为了复仇而生的人,若是 毕生无法报仇,却该怎生是好?这便去死了罢?」
黄仲鬼目光冷然,缓缓地道:「我不会死的。」再不顾韩凤言语,缓步离开, 冰冷的语调送出最后数言:「报仇之前,我不能死。若是此仇永远报不了……我 就要一直活下去。」
「太阴真气」逐渐失控,犹如无数冰针攒刺经脉,黄仲鬼不知道自己还能支 撑多久。韩凤看着他渐行渐远,隐没在林木深处,不觉茫然,暗道:「一直…… 活下去?」
要活下去,总得有个理由。却有什么物事,能胜过她茁长多年的仇恨之心? 韩凤迷惘起来,望着悠悠长空,竟似有些昏晕。
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振翅之声,山中群鸟为大火所惊,纷纷展翅高飞,空中忽 地众鸟盘旋,各自分头而去。韩凤瞧着飞鸟四散,过得半晌,一声长叹。
毕竟是云霄派的掌门。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场余烬,足尖轻点,身影化作 一抹金霞,流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。
向扬、文渊二人停下脚步,赶到了此行最后的一程。
眠龙洞地在观音山,离苍山不远。向扬记着寇非天对他抛下的那句话:「要 是出得了这太乙高阁,便来眠龙洞找老夫罢!」而今太乙高阁已毁,向扬同文渊 一复气力,便即赶至此地,但见那山洞洞口有三、四丈宽,未近洞口,已然清气 袭人。
向扬喝道:「寇前辈,在下来了!」洞中不闻回应。文渊侧耳聆听,说道: 「洞中有人。」向扬点头道:「咱们已打过招呼,直接进去。」
两人俱是一般心思:云南之行,在此了断。
眠龙洞中尽是石乳石笋,奇兀嶙峋,深达五丈的岩洞尽处,却是一口寒泉, 其声淙淙,清冽之气便是由此而发。向扬一望那泉水,不觉惊呼一声。
文渊道:「怎么了?」向扬道:「十景缎!」
只见十疋锦缎悬挂在泉水周遭,从洞口这方向看进来,正好拱成半圆,彷彿 洞中实景,浑然天成。
韩虚清既死,师娘也已获救,两人来此的目的除了一见寇非天,便是要取回 十景缎。此时十景缎俱在身前,洞中却无人看守,反而诡异。文渊听向扬略说泉 边景象,也是怔然不解,道:「寇非天岂会把十景缎留在此地,自行离开?」却 听洞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:「我是要离开了。在那之前,你们最好让开点!」
向扬、文渊猛然回头,但见寇非天缓步走进,应贤、应能、程济跟在后头, 另有几名佝偻老翁,俱是白发苍苍,脸上皱纹深陷,比二僧更见老态,恐怕都是 年岁近百。文渊听得分明,心道:「最后这几人脚步虚浮,不会武功,听这力道 ……似乎都是老人。」
寇非天缓步上前,道:「你们既到了这儿,韩虚清想必已死。这会儿,可是 要取我性命?」向扬道:「「罪恶渊薮」四非人的首领,照理说我们是不该放过。 只是咱们总得先弄清阁下的意图,再做决定。」
寇非天淡然一笑,道:「你若想知道我如此佈置「十景缎」的用意,只管看 着。」迳自走到寒泉之前,凝立不动。
忽然之间,眠龙洞中回荡起一股洪钟似的响声,嗡然不绝,恍若龙吟虎啸, 那泉水也荡开一圈圈涟漪。文渊听得心惊,暗道:「这是寇非天他运开全身内力, 震撼洞中气流所致。可是……怎地能达如此响亮?虽然洞中有回音,但这内功造 诣也实在……实在惊人!」
向扬眼睛看着,却更是惊讶。只见寇非天自怀中取出一物,晶莹璀璨,龙钮 丝绶,竟似是皇帝的印玺。但听寇非天缓缓说道:「众卿随行四十年,今日当是 重返皇城之时了。十景缎啊,十景缎!」其声凝沉,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苍凉。
向扬、文渊惊讶万分,尚未相询,寇非天右手轻举,玉玺对正了十景缎,「 太皇印」掌力一运,逼得那玉玺光华渐盛,直有夜明之能,鲜亮流霞映上十景缎, 光彩交融,倒映水中,在那烟尘之中,竟隐约变幻出另外一番景象:
琉璃金瓦、重檐彩殿,开阔的御路直通帝苑,这雍容堂皇的气象,正是天子 宫阙。光彩幻化之中,恍若又有云波霞荡,如真似幻,叠映着万里山河,壮阔难 言。
向扬参悟「十景缎」时,却也不感见如此景象,不禁耸然动容,心道:「十 景缎能反应人之欲望,这……这难道……」
文渊虽看不见皇城幻象,却在满窟回响之中,听见了几声呜咽之声,竟是应 贤、应能众老潸然泪下。只听程济神情激昂,纵声喊道:「监察御史叶希贤上殿!」 声音竟有些哽咽。
应贤踏步上前,神色亦喜亦悲,走过寇非天身边时也不停步,直直往泉水走 去,仍不停步,走进那皇城山水之中,忽然无声无息地失了踪影,竟已没入水中。
向扬惊道:「不好!」他明知应贤本是敌人,但见他这么迷迷糊糊地落水, 必然溺毙,焉能袖手旁观?正要上前去救,忽听寇非天厉声喝道:「站住!」左 掌拍出,硬是截住向扬。向扬怒道:「你……你发疯了么?怎么诱得自己的同伴 自尽?」寇非天摇头说道:「逊帝复位,群臣返宫,这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愿望。 你不见引他们过去的,乃是十景缎么?」
向扬顿时哑然。文渊同样错愕,心念急转之下,伸手略一摸索,想弄清这洞 中形势,忽然摸到洞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。他留神摸了一阵,却是文字,逐一 摸索下去,一边喃喃唸了出来:
「「飘泊西南四十秋,萧萧白发已盈头;乾坤有恨家何在,江汉无情水自流。 长乐宫中云气散,朝云阁上雨声收;新浦细柳年年绿,野老吞声哭未休」……」
这首七言律诗所述内容,猛然令文渊想起一件史事来:那是大明开国以来仅 见的逼帝逊位之内乱。
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传位於皇太孙朱允炆,是为建文皇帝,执政宽仁,有「四 载宽政解严霜」之美誉。但越辈传位,却也引起叔父辈的诸王不满。燕王朱棣打 着「清君侧,靖内难」口号,举兵攻入京城,史称「靖难」。
城破之时,宫中起火,传说建文皇帝已死於自焚,实际上却是不知所踪。燕 王登基,是为永乐皇帝,大举屠杀建文旧臣,又逼建文皇帝之师方孝儒拟即位诏 书。方孝儒誓死不拟,竟惨遭「灭十族」,即在九族之外,又搜捕门生弟子,诛 杀殆尽。诸臣族人遇害者,人数逾万,人心惶惶,正所谓「天下英雄尽还乡」。
建文皇帝下落成谜,民间曾传他削发出家,以避追杀,但毕竟无人可证。靖 难至今,已有四十余年,正与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。文渊猛然想起当日海船之上, 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,又听他与程济现下言语,再与此诗一加对照……
「吴王府教授杨应能上殿!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!刑部侍郎金焦上殿…
…」
随着程济发喊,应能与身后的踽偻老翁们一一走向那水上宫城,神情又是激 奋,又是感慨,又似乎无穷欢喜,无不含泪。向扬看着众老一一投水,再也无一 上浮,实在无法忍受,大声叫道:「不要过去!你们都想送死么?」话才说完, 应能已然入水。余下寥寥数老宛若着魔,毫不理会向扬。
寇非天缓缓地道:「他们都是昔时朝中官员,这一生只盼能拥故主重掌朝政, 只是……嘿嘿,世事难料,此梦难圆。文渊,你可知道我这「寇非天」三字底下, 真义为何?」文渊轻轻点头,道:「败者为寇,这是你曾说过的,我此刻终於明 白。「应文」所指,其实乃是「建文」?」
寇非天微笑不答。向扬先见玉玺,又闻此言,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,说 道:「你若曾是帝王,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。四十年来,你练成了绝顶武 功……但若要起义复位,恐怕迟了罢?」
寇非天哈哈一笑,长鬚飘扬,道:「飘泊西南四十秋!我混迹江湖,看尽世 事,早已不复想重登皇位。可是随我出亡的群臣,却是为了什么?这一群人是我 最后一批旧臣,罪恶渊薮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,在朝在野,我都已没有部属。这 水中皇城,就是我最后的归宿。要复位,我自会到那儿复位去!」文渊道:「那 儿没有东西。寇……前辈,那是假象,我完全感觉不到那儿有什么宫阙山水!」
寇非天笑道:「那又如何?随我出宫的人,尽没於此。他们凋零得更早,在 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,今日宫阙既成,我难道还不回去么?」说话之间,程济也 已走到水边,缓缓沉入。
向扬、文渊震惊过甚,一时无语。寇非天说道:「这帝王之位,我只能在我 那群臣梦里慢慢的坐了,江湖朝廷,本是两个天地,你看那龙驭清可得了什么好 下场?我既已是「寇非天」,早已认份。你们是江湖上最后见得老夫一面的人, 这执掌皇陵的印玺,就交给你们了!」手一扬,玉玺挟劲飞出,向扬伸手接住, 低头一看,只见玉质凝光,上刻「太皇之宝」四字,雕工精细,洵为奇珍。
寇非天转身望向泉水,眼见少了玉玺华光,十景缎异象渐散,映水皇城逐渐 扭曲如烟,当下纵声长笑,道:「该上朝了!」大步踏出,竟有龙行虎步的气象, 往那濒临溃散的幻影城阙直走过去,足踏水面。向扬、文渊同时动念,齐声叫道 :「慢着!」飞奔上前,去扳寇非天肩头,突然两道金芒浮动,猛然翻出。
寇非天只掌齐发,从他一执玉玺便已流滚全身的「太皇印」功力猛然击出, 宛如驱起一条金甲黄龙,卷起寒泉之水轰将出来,汹涌水流猛地将向扬、文渊震 得连退七、八步,「太皇印」掌力跟着冲击过来。这股威力是寇非天倾毕生之力 所发,真气激荡,震撼得眠龙洞里石屑纷飞。向扬甫一站稳,那无俦威力随即扑 至。他抓紧这片刻空隙,瞬即运起「天雷无妄」,右掌推出,眠龙洞中如响惊雷, 太皇印掌力顿时被抵得无法寸进,但也绝不因而消灭。
文渊急踏步伐,右臂一振,伸指搭向半空,宛若虚按一道无形琴絃,喝道: 「师兄,换手!」右指一拨,左掌笔直拍出,「广陵止息」烈劲出手,与「天雷 无妄」合成一股,但听得轰然巨响,三道劲力相拚之下,回旋激荡,威力如山冢 崒崩,烈风将向扬、文渊震出眠龙洞外,几乎摔倒。向扬使劲硬沉下身子,硬生 生站稳下来;文渊凭空几个回旋,飘然卸去余力,方才落地。两人长吁一口气时, 忽地同时一惊:「我们……破了太皇印!」
洞中传来一阵长笑,悠然不绝。两人急抢入洞,但见泉水不起余波,清寒依 旧,再也没有寇非天的身影。「十景缎」在三大绝学的功劲推挤之下,全都落在 地上,揉作一团。
向扬拾起一看,失声叫道:「糟糕!」文渊道:「怎么了?」向扬道:「这 十景缎……全都没了颜色。这是什么道理?」文渊愕然道:「没了颜色?那怎么 会?」
那十景缎本来光彩灿烂,哪知就在玉玺照耀、倒映宫阁之后,此时竟失却色 彩,化为十疋素丝了。是何道理,两人又如何能明?
向扬出神半晌,忽然发掌一击泉水,但听泼刺声响,激起丈来高的水花。文 渊道:「底下没反应。水深么?」向扬叹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两人收起十景缎,默默出洞。走得片刻,文渊忽道:「师兄,这地方叫眠龙 洞,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后,方才改名。」向扬道:「是么?」文渊道:「眠龙、 眠龙,龙便是睡着了,总有一朝会醒。师兄,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那寇非天。」 向扬摇头苦笑,叹道:「那也不用。」伸手一摸怀中玉玺,说道:「不用到那一 天,江湖上或又会有像他这样的高手。」
此后眠龙洞中一泓寒泉渐浅,后人有测之者,不难及底。西南江湖上或曾传 言有人投泉而死,自是无人置信。就是向扬、文渊二人,也不能深信寇非天等当 真死於泉中。
说不定,他们当真到了另一个世界,逊帝在那梦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宝,百官 朝拜,涕泣难以成言……
向扬、文渊离开眠龙洞,重回苍山云弄峰下,再与众人聚首。向扬一将十景 缎展开,众人无不哗然。石娘子笑道:「这下可好,哪一疋才是咱们的「花港观 鱼」,可全看不出来了!」
向扬说道:「如今十景缎已失其效,留着何用?」石娘子道:「不然,十景 缎或是暂失光彩,也未可知。此间只有华夫人知晓十景缎奥妙,不若就请她保管 下来。」
此时华夫人伤势舒缓,精神已好了许多,正坐在一旁树下休息。听得石娘子 此言,微微一笑,道:「也罢,好在我有两位好徒儿,说到底,最后还是要他们 代劳的。」
文渊听见华夫人此语,略一踌躇,慢慢走近过去。只听「叮」一声极轻的拨 絃声,对他悄悄暗示着什么。文渊深深作揖,朝华夫人低声道:「晚辈失礼。您 ……可是师娘么?」他听得向扬说起「师娘」的事来,这才知晓华夫人的身分, 却是一直没能上前相认,此时方才说了。华夫人笑得颇有几分无奈,说道:「怎 么不是呢?」
忽听华瑄喉里一阵呜咽声,「哇」地投进母亲怀里,大哭起来。小慕容上前 帮着轻拍她的背,朝文渊笑道:「没什么,没什么,妹子喜极而泣,刚刚哭得还 不够……」文渊神情尴尬,低声道:「你们早知道了?」小慕容笑道:「早知道 啦!」
文渊支吾几声,低声道:「紫缘,紫缘……你在哪儿?」紫缘这时才凑上前 来,笑道:「我在这儿呢。瑄妹得见娘亲,你不高兴?」文渊道:「怎么不高兴? 那也是我师娘啊!」紫缘微笑道:「何止师娘,还是岳母呢。」
文渊苦笑道:「看起来,我是最后知道的了?」紫缘笑道:「看来是了。」
文渊低声道:「我怎么解释你和小茵才好?这……这我真头痛了。」紫缘微 笑道:「照实说啊!你对任先生不也能说得很自然么?」文渊大窘,道:「连你 也开始看我笑话?你都知道「何止师娘」了,这……这哪能相提并论?」
华夫人正搂着华瑄,思绪纷纷,忽然望见文渊、紫缘悄声说话,当下说道: 「渊儿,你且过来。」紫缘抿嘴一笑,转过身子。文渊硬着头皮走上前去,重新 向师娘请安。华夫人轻声道:「你的本事学得很好啊,谁教你的?」文渊苦笑道 :「师娘说笑了,徒儿当然是向师父学艺。」华夫人微笑道:「嗯,你知道认师 父学功夫,怎么不认得师娘?」
文渊身子一僵,赫然想起他护着华夫人下楼之时,言语间错把她当作年轻姑 娘,又是一路搂抱过来,甚至直到华瑄叫了出来,才知道她衣裳不妥。
前后算算,亵渎师娘的地方委实不少,不由得冷汗涔涔,一时尴尬得不知如 何解释。向扬见他如此,惑然不解,低声道:「怎么了?」文渊声音压得更低, 头要栽到地下似地说道:「我至少冒犯师娘三大罪状,呜呼哀哉!」向扬愕然道 :「岂有此理!你……你又怎么了?」
小慕容已听华瑄略述前情,推想文渊的性情,早已猜得整体情况十之八九, 眼见文渊战战兢兢,当即替他解围,笑道:「夫人,你也别太责难他啦!你想, 他既看不见你,又只来得及听你说几句话,就得赶着打打杀杀了,怎能认得出夫 人您啊?」华夫人微微一笑,道:「他连打打杀杀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,我的声 音便听不出来?」小慕容笑道:「啊呀夫人,这是当然的啊!」华夫人道:「哦? 此话怎讲?」
小慕容盈盈一笑,道:「夫人芳华正好,光听声音,谁也只会当是位年轻姑 娘,他又是个书呆……」眼珠往文渊一飘,笑道:「……怎想得到是师娘呢?又 如果换作是我矇了眼睛,只用听的……」华夫人道:「嗯,是你的话?」小慕容 笑道:「本该是要叫妹子的,又怕把自己叫老了,只好叫声姐姐。现下我看见夫 人啦,若不是知道您的辈分,我还是要叫姐姐呢!」
历来女子听得年轻貌美的褒美,脸上反应如何,各不相同,心里却没有不受 用的。华夫人摇头笑道:「什么姐姐?真是胡诌。」但神情自然开怀。
小慕容忙道:「哪里,我可是从来不胡说八道的!」文渊在旁听得清楚,暗 暗苦笑,心道:「你不会胡说,却不知还有谁会?」
华夫人轻拍华瑄肩膀,笑道:「瑄儿,你去哪里认来这样一个好姐姐?」华 瑄早就止了泪,这时眨着眼睛,抬着头道:「西湖!」华夫人莞尔摇头,轻抚女 儿头发,笑道:「真是!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齿,还用得着怕你师兄三心二意 么?」华瑄脸蛋一红,道:「我……我很久没担心过了。」
「三心二意」四字一出,文渊当真如坐针毡,不由得把紫缘、小慕容、华瑄 一一看过,心中暗暗叫苦。却听华夫人道:「紫缘姑娘,可请你过来一下?」
紫缘闻声,当即上前裣衽行礼,轻声道:「小女子见过夫人。」华夫人道: 「你跟渊儿也是情投意合,是么?」紫缘只颊微透绯红,柔声道:「还盼夫人成 全。」
华夫人微笑不语,端详了紫缘一阵,不由得暗暗叹息:「好一位温柔娟秀的 姑娘,渊儿怎能舍她得下?」她才与失散十数年的女儿欢聚,又听说华瑄与师兄 相恋,将缔丝萝。喜慰之余,自然也要考察一下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学,却 不想华瑄支支吾吾,好半天才道出真情,原来三女之心共属一人。
华夫人心惜爱女,见她与紫缘、小慕容情谊融洽,又看文渊人品武功俱佳, 便想:「瑄儿既已有了美满归宿,我又何必擅自作主?若要渊儿不与那两位姑娘 来往,恐怕又要闹出纠纷,反而不美。且顺着瑄儿的意,便是一桩现成的良缘, 岂不是好?」当下欣然笑道:「瑄儿,你说如何?」
华瑄却也因为喜逢亲娘,一心想让华夫人欢心乐意,此时唯恐说话太过任性, 只道:「瑄儿听娘的就是。嗯,娘……你不会不让紫缘姐姐、慕容姐姐跟我…… 跟我们在一起罢?」说着说着,依然透出担心来。华夫人微笑起来,柔声道:「 你们既能相处得好,做娘的还会为难你们么?便依你们自个儿的罢。」华瑄喜道 :「真的……谢谢娘!」文渊忙跟着谢过,笑道:「多谢师娘!」直至此时,方 才松了口气。紫缘同声谢道:「多谢夫人……」小慕容却拱手笑道:「好姐姐, 多谢你啦!」华夫人抿嘴一笑,微微抬望碧空,想着四人和乐情境,回忆十余年 来所历,不觉百感交集,悠悠出神。
光阴荏苒,匆匆数月过去,又是杨柳绿时,荒远的陜北也染上了明媚春光。
离华玄清墓地不远处的山脚,几个月前便搭起了三两小屋,向扬、赵婉雁便 在此住下。只因赵婉雁有孕在身,无论如何得找个地方定下来调养身子,向扬便 带她重回学艺旧地,结庐而居。
华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,一来思念亡夫,二来却要是教导赵婉雁怀胎时的种 种。华瑄哪里肯依,要拉着娘亲同住,华夫人却笑道:「我还是跟你向师兄住得 好。瑄儿啊,要是我天天在你身边,不用多久,你可就会要改口了,你信不信?」 华瑄睁大了眼睛,道:「娘,你怎么这么说?我怎么会要你走嘛!」华夫人笑道 :「我又不是没当过小姑娘,还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?」仍旧与向扬、赵婉雁住 在一起。
云南一行,了结了无数恩怨,文渊与师兄两下告别之后,复带着紫缘、小慕 容、华瑄回巾帼庄接了小枫,五人依旧居无定所,四处游历。所不同者,却在於 师门夙怨已尽,再无树敌,文渊自是欣然。至於正统皇帝仍陷於瓦剌军中,尚未 得归,这等朝廷大事他却无意再次插手,尽有于谦统持大局,巩固社稷。
这日春暖花开,文渊同众女来寻向扬,对他和华瑄来说,又是故地重游。此 时赵婉雁大腹便便,躲在房里不肯出来。向扬微笑道:「都是自家人,怎地还会 不好意思?」赵婉雁羞红着脸,赧然笑道:「肚子都大起来啦,出去见人又不好 看。你……你出去就好。」向扬笑道:「好,好,那你就留在房里。」
出房不久,只听外头喧哗说笑一阵,房门突然又打开来,华瑄冲进来叫道: 「赵姐姐,我要看!」赵婉雁吓了一跳,忙往被窝里一躲,摇手笑道:「出去, 出去,有什么好看啊?」才说着,小慕容也跟着跑了进来,笑道:「哎呀,怎么 盖起来了?妹子,掀开来看!」想来她们一听向扬说起赵婉雁的肚子,便兴高采 烈地跑进来闹。
此时赵婉雁已怀胎七月,肚子圆圆满满,亦是难免。华瑄伸手轻摸,歪着头 摸了一阵,说道:「真的有在动……宝宝是男的,还是女的?」赵婉雁笑道:「 还没生下来,又怎么知道?」小慕容嘻嘻笑道:「等你生下了宝宝,肚子一收回 去,向公子一定觉得你苗条百倍。」赵婉雁笑道:「谢谢,谢谢!」
此时紫缘、小枫扶着华夫人进来,众女嘻笑之际,向扬、文渊却出了屋子, 说起别来情事,边走边谈,缓缓到了师父华玄清的墓前。
向扬至此停步,一望墓碑,说道:「师弟,咱们出道至今,武功各有长进, 也都觅得伴侣,甚至找到了师娘。你说,咱们对得起师父的教诲了么?」文渊微 笑道:「师父的恩情,永难还清,但至少你我所作所为,至今无愧於心。」
向扬道:「也是。这几个月过得平静,想想真不习惯。等孩子出世,婉雁调 养好身子,我倒还想出去闯一闯。」文渊笑道:「那是当然。总不能踏入江湖没 两年,就抽身隐退了,是罢?」
两人在师父墓前拜了三拜,相对一笑,转往回行。到得屋中,忽听华瑄高声 叫道:「向师兄,文师兄,你们快来看!」两人闻声愕然,先后进房。
只见众女围成一圈,不知正围观着什么东西。向扬上前一看,不禁大吃一惊。
展现在眼前的,是一幅长堤绿波的景緻,「苏堤春晓」。
华夫人神情怔然,道:「这……本来已经不见了,如何会又浮现出来?
好久翻出来看看,没想到……」
其余九疋锦缎,都摆在一旁的箱里。小慕容说道:「说不定其他的锦缎也都 复原了。我们拿出来看看!」
不用看,一定是的。文渊很想这么说,虽然他无法亲眼看见。十景缎反映出 来的,乃是人身欲望,原已变成的白布的十景缎既然复原,就得有人继续往那几 可乱真的幻境走过去。
紫缘闲弹两下琴絃,似有意,若无意。文渊悠悠一笑,心中明白:
新的旅程,漫漫长路,想必是不远了。
|